我们看见的不应该仅是一个新世界，而是还有一个个海角。假如上山下乡的康养和特色小镇开发被变成一场无规则的游戏，那警惕和反对就是必须。

贾俊杰/发自四川攀枝花

红格镇的开发建设，犹如“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从最早的红格温泉假日酒店、攀枝花市绿色运动休闲中心，至红格国际运动康养温泉度假区再落地，跨越了十八个春秋。

红格镇地处四川省攀枝花市，地理位置上属于北纬26°黄金气候生态带，平均气温20°，夏无酷暑，冬无严寒，每年平均日照超2700小时，被誉为“日光之城”，是人类首选的休闲度假和养生生命带。简单地说，就是拥有得天独厚的自然资源。

看中这些自然资源禀赋，红格镇一波又一波的开发时起时落，在新的“国际化”目光与展望中，山丘、果林、植被、耕地、村落、河流等自然生态和民居原貌，是否将会消失殆尽，有当地人表示担心出现这样的现象，“有限的土地，无限的开发，最终会适得其反”。

他们的记忆里有过不好的印记。18年前，约200亩的红格温泉假日酒店度假区项目（温泉康养）启动开发，因无力投资建设后期300余亩土地，中途停滞；攀枝花市绿色运动休闲中心（温泉+运动康养）二度崛起，拿地3500多亩，后因企业债务缠身，因而“荒芜”。

两年前，源于2016年10月红格镇被批准为第一批“中国特色小镇”，大开发建设又重新燃起。红格特色小镇迎来第三次“圈地运动”。

顶着“温泉+运动+阳光康养”主题概念，红格国际运动康养·温泉度假区综合体落地，这个总占地15000多亩的大型开发项目，由四川川投集团承揽，其是否能强势破解红格镇过往开发建设的“残棋”，不重复昨天的故事。

这既备受关注，也备受疑问。

强退宅基地，农民被“上楼”

2019年，国际运动康养·温泉度假区是红格特色小镇亮出的新身份，终极目标是“建设国际阳光康养旅游目的地”，这是红格镇迎来的第三次开发大潮。

两年后的今天，红格镇红格村社区辖域内的小箐沟、弯龙村、花树村、大坪村等原有小山村，在这股开发建设浪潮席卷之后，已从地图上“消失”。房屋、农田、果树和祖祖辈辈在这片土地上安居生活的村民，已经易地迁居，取而代之的是人造景观太阳湖公园、道路、楼盘，以及正在开挖以备建设的山岭和裸露的红土地。

八月盛夏，天下着蒙蒙细雨，没有让人感觉出多少凉意。太阳湖公园的环湖路上，能看见晨练的跑手，悠闲的老人，漫步的情侣。

红格镇太阳湖公园北面约1000米处，是合盛·康悦安置房项目所在地，其西侧是在建的川投温泉畔·春光里住宅小区，其余大部分项目处于停工状态。

一位当地被拆迁户陈先生说，盐边县红格镇是一个缺乏水源的地方，阳光康养工程所在的红格镇属于省级水土流失重点监督区和国家级水土流失重点治理区，根据规划要建8大公园。“在没有任何征用土地手续的情况下，2020年5月开始拆迁，太阳湖公园就是一边建设一边拆迁，他们根本不与我们协商，搬迁户只能按照地方政府制定的拆迁补偿标准补偿，补偿款打到银行账户里，无论你是否同意，都要强行拆除，很多拆迁户一时无家可居，无地可种，买不到养老保险，几个月都领不到生活费。”

陈先生说，占用的土地目前有大部分在荒废，削山造地造成渣土遍地，水土流失无人管护，大风吹起来的时候天空都是尘土。“我们向村、镇干部反映都没人理睬。建那么多座公园和楼盘，村民却全部失去土地，今后吃饭的粮食问题怎么办？”

他还说，有一户被拆迁的家庭，去年6月一天，对方在没有签订安置补偿协议的情况下，先给其账户打入20万元，“当时他家里刚好没人在家，一群戴着口罩，开着挖掘机的人，一会儿功夫就把1000多平方米的房屋全部捣掉。至今也没有给一个公正的说法，其家人也先后被拘”。

红格村四社湾龙组的宋先生说，他家一栋新建楼房和一处老房子，一土一木、一砖一瓦是他用一辈子心血修建起来的，2020年6月，在未达成任何拆迁补偿协议之下，被强行拆除，家具及其生活用品都没来得及搬出。

根据红格特色小镇的征地搬迁补偿安置方案，每人可享受30平方米的以房换房待遇，可选择一套90平方米的安置房。同时根据搬迁户的个性需求，配套了以户为单位的超面积购房指标，超面积购房指标最多60平方米、购买超面积指标房60平方米共需房款12万多元，虽然不属房屋搬迁户必须购买，但是，安置房标准远远达不到住房面积要求，超“指标”买房也是搬迁户难以逾越的坎。

村民为此对红格镇补偿安置房颇多不满，如果超过既定补偿标准，需求120平方米的住户，要先从补偿房屋中扣120平方米，然后再补交购房款12万多元，才能成交。

现有公开资料显示，红格（特色小镇）度假区规划城镇建设总用地15335亩，需要征收土地12700亩。整个度假区域建设征地搬迁预计需安置房4000套。

目前，红格（特色小镇）度假区内已完成土地征收4108亩（1838户，6373人），签订补偿安置协议的4448亩（1266户，4486人），三期共计2404套安置房建设，其中已交付508套，2020年计划交付1032套，2021年计划交付864套，后续预计还需解决安置住房约1500套。

在四川省人民政府于2016年3月2日批复并下发的《关于盐边县2015年第3批乡镇建设用地的批复》（川府土[2016]256号）的文件中显示，“同意将已经攀枝花市人民政府批准的你县等河乡等河村小河组；红格镇红格社区北街、石咀子、湾龙、花树、热水塘组42.9086公项集体农用地转用而成的建设用地和上述农村集体原有的建设用地2.9916公顷、未利用地0.2313公顷，合计46.1315公顷土地征收为国家所有，作为盐边县2015年第3批乡镇建设用地”，批准征收该地块区域范围内涉及的土地及房屋。

法律界人士认为，即便这份批复文件批准征收该地块区域范围内涉及的土地及房屋，也不是强拆房屋、强占土地的法律依据，这仅是后续完善该建设项目的土地征用、审批、建设等前置条件。况且，获批乡镇建设用地仅为692亩（即46.1315公顷）。“实际规划用地高达15335亩，仅太阳湖公园占地就有500余亩，已整理开挖的土地有数千亩之多。以“温泉+阳光+农业”的方式模糊概念开发建设，“农业”没了，只有“温泉+阳光”，村民也被“上楼”了，可是6373多户居民总不能天天泡温泉、晒太阳康养吧？”

今年2月21日，新华社发布了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全面推进乡村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意见》，意见再三强调，乡村规划编制不能推倒重来，大拆大建；村庄要保持乡村独特的风貌，要留住村庄的乡情味和烟火气，防止千村一面。同时，要严格规范村庄的撤并，不能以各种名义强制农民退出宅基地和强迫农民“上楼”。

红格特色小镇开发建设中存在挖山造房、强行推倒房屋腾退宅基地、农民被“上楼”等现象，与国家严令禁止大拆大建特别对特色小镇触碰生态红线等要求，并不相符。

“残棋复盘”之路

对于具有天然温泉资源优势的红格镇来说，以温泉创造发展无可厚非。但科学、合法、合规开发是一道地方政府和投资企业都不能绕开的赶考题。

红格国际运动康养温泉度假区，其实是攀枝花“5115”阳光康养主题项目之一，总规划面积逐步升级至24平方公里（36000亩），规划建设用地达10.23平方公里（15345亩），建成后预计规划总人口达7.5万人。

目前，红格国际运动康养温泉度假区规划公园项目就有8个，除了已建的太阳湖公园和的康养乐活公园外，田园生态公园、岩洋河湿地公园、环山市民公园、红山景园、户外运动公园，也处在先期土地整理建设中。

从开发历史上看，红格镇第一阶段开发始于2003年，当时，攀枝花红格温泉假日酒店度假区（红格假日阳光康养综合体）开工建设，总占地近500亩，开发商为攀枝花红格投资开发有限责任公司。

2005年12月底，一期工程投入运营，后因其“酒店客房不足、硬件设施建设滞后，无法接待团体及会议，这直接影响酒店盈利”而随之“烂尾”。

红格假日阳光康养综合体则由攀枝花市国有资产投资经营有限责任公司主导启动，后转手攀枝花市红格温泉旅游度假开发区管理委员会，又易手云南华创文旅大健康产业集团有限公司（原名云南华创文化旅游集团有限公司、云南昆钢酒店旅游有限公司，系云南昆钢控股全资公司）。此项目运作长达16年之久，期间几易其手，都未能扭转败局，最终还是留下了一地鸡毛。

2019年1月，项目被四川川投大健康产业投资有限责任公司“收购”，才得以有了今天的后续，成就了川投大健康公司在攀枝花市主导开发的第一个房地产项目。红格假日阳光康养综合体地产项目随之调整规划，总占地300多亩，总建筑面积25万多平方米。

目前，川投温泉畔·春光里小区里的五幢30套联排小别墅早已售空；低层及小高层楼房正在预售，每平方米均价8000元左右，70年产权精装交房，攀枝花市没有限购政策。

另据了解，川投温泉畔·春光里小区项目不在红格国际运动康养温泉度假区规划之内，是川投大健康公司独立开发建设的项目。目前，因资金不足，除了该项目在施工建设外，红格国际运动康养温泉度假区所规划的其他项目，主要是基础建设和平整土地，基本处于阶段性停工状态。

高尔夫“整改”迷雾

红格国际社区内数百套别墅集群，与其“标配”的18洞高尔夫球场及其练习场，才是购房者青睐并到这里买房置业的原因。

“球场不对外宣传，不公开举行比赛，熟人才能可以在这里打球。风声紧的时候，入口封闭禁止入内。”一位工作人员说。

盐边县政府对该球场从未停止整顿工作，去年5月现场调查发现，该球场入口设置铁栏围挡，竖立公示牌，紧邻公路的练习球场上种植数百棵小树苗，发球台及其附属建筑设施贴有查没封条。

盐边县政府2019年7月的治理“通告”牌上文字显示，“按照国家发展改革委、自然资源部、生态环境部等11个部委关于高尔夫球场综合清理整治的相关要求。为了对攀枝花绿色运动休闲中心高尔夫球场进行有效监督和管理，禁止在本场内进行任何与高尔夫球相关的活动（行为），欢迎社会各界积极参与监督。”

另一个2018年11月5日的会所设施封条上写，“罚没资产，延边县国土资源局、盐边县财政局。”

现在，去年还看见的高尔夫练习场上种植的小树苗已全部拔掉，恢复如初；整顿公示牌虽在，但球场入口畅通无阻；会所数处“査没封条”已消失不见。

根据“通告”牌预留的举报电话，记者致电盐边县发改局，相关工作人员回复称，红格镇高尔夫球场都已整改完毕，禁止在本场内进行任何与高尔夫球相关的活动，要求球场转型，加大整改力度。“练习场中所种植的小树苗的清除、罚没资产封条清掉、允许打球情况不太清楚，等了解后再反馈。”

攀枝花市绿色运动休闲中心（又叫红山国际社区、攀枝花红山国际乡村俱乐部、攀枝花绿色运动休闲中心高尔夫球场），是2006年12月签约，占地3000亩左右。2007年9月28日正式破土动工，由四川宏义实业集团有限公司投资开发建设，是攀枝花市立项“打造冬日阳光温泉胜地的重点工程之一”，也是红格温泉开发区第二阶段重点开发项目的起始，主要建设内容为造林植草、体育休闲及绿化景观等。

值得一提的是，攀枝花市绿色运动休闲中心项目，后期实际开发单位为攀枝花宏义投资有限公司（原名盐边县宏义投资有限公司，系成都达义栢年大健康管理有限公司全资子公司）。

攀枝花市绿色运动休闲中心项下的“红山国际”0-18洞高尔夫球场、公众灯光练习场、围网等工程，早于2010年4月28日开建，至2012年9月10日陆续完工，并通过发包单位攀枝花宏义投资有限公司竣工验收。此时，当地人才明白，原本攀枝花市绿色运动休闲中心项目工程，呈现在眼前的是别墅和国家久已禁建的高尔夫项目。

对此，盐边县相关部门曾称，“该项目所有建设用地都采取公开挂牌出让方式获得，手续完备，程序合法。”“没有发现开发商重新启动违规建设项目的行为。”但又称，上述开发商有违规建设高尔夫球场的行为，盐边县环保林业等相关部门均分别对该公司进行了严肃查处，责令开发商立即停止违规开建项目，做出了行政处罚；并对该违规建设项目的查处通过了该年度国家卫片执法检查、验收。

国家发改委等11个部门，曾于2014年7月联合发布《关于落实高尔夫球场清理整治措施的通知》，要求将全国各地高尔夫球场，按照取缔、退出、撤销、整改四类要求进行处理，并明确取缔类球场的完成时间表是2014年12月31日，退出和整改工作则都必须在2015年6月30日前完成。攀枝花绿色运动休闲中心高尔夫球场名列整改名单之中。

2017年1月，四川省政府办公厅公布“四川省公布高尔夫球场清理整治工作结果”，按照党中央、国务院部署，四川省积极开展高尔夫球场清理整治工作，认真落实各项清理整治措施。“四川攀枝花绿色运动休闲中心高尔夫球场已进行整改。”

据川观网报道称，2021年6月14日，盐边县委副书记、县长王兴全前往红格镇，调研督导红格特色小镇在建项目暨绿色休闲运动中心项目整改情况。

王兴全还对绿色运动休闲中心项目整治情况进行了督促，强调要严格按照四川省、攀枝花市相关工作要求，以坚决的政治态度，认真做好整治工作，确保整改到位；要加强指导，加快制定企业转型方案，推动整改措施落实到位。

攀枝花绿色运动休闲中心高尔夫球场违规建设项目，整改已过去六年，三年前省里已上报整改完毕，盐边县现在却还在不遗余力“督促”，确保“整改到位”。

开发与生态能否双赢

经了解得知，攀枝花绿色运动休闲中心高尔夫球场项目，是在2014年7月，在没有告知盐边县政府相关部门的情况下，红山国际股东四川宏义集团、成都广禾龙达公司将项目整体打包，出售给攀枝花红盛公司，后由于攀枝花红盛公司资金链断裂，红山国际项目在2015年1月起陷入瘫痪状态，并涉及大量拖欠农民工工资、工程款，以及购房业主维权，纷争四起后项目烂尾搁置。

其间，高尔夫球场、高尔夫别墅群违规建设相继被查处，涉及开发商违约逾期办理不动产权证达200多家，司法诉讼纠纷又不断，多种因素，致红格小镇二度开发再次停滞。

攀枝花市政府、盐边县政府为了平复纠纷维护稳定，四川宏义集团获得诸多优惠条件后，于2016年4月完成了对攀枝花宏义投资有限公司和攀枝花红盛公司的回购事宜，并接回攀枝花宏义投资有限公司公司红山国际项目。前提是，宏义集团公司以2.2亿元非承债式收购了该项目，并不再承担原股东经营期间的任何债务。即便如此，项目并没有如愿走出困境。

目前，红山国际项目已建成高尔夫球练习场和18洞高尔夫球场、一二号会所、高尔夫别墅群、绿色运动休闲中心、度假公寓，及其五组团维也纳等项目。

整改退还村民的土地还遥遥无期，依靠传统的农业生产，种植果树、水稻、玉米、蔬菜等为生的山丘岭地的世代居民，他们对“国际化”的开发概念，既陌生又觉得与他们无关，并没有带来可喜的变化。

知情村民说，原盐边县国土资源局在2014年10月的时候，因攀枝花宏义投资有限公司未经批准，在盐边县红格镇（原盐边县亚热带作物示范繁殖场处）多次违法占地，用于建高尔夫球场及其他设施，责令退还非法占用的土地，限期拆除在非法占用的土地上新建的建筑物和其他设施和罚款。“但是至今也未能拆除，究竟什么原因，我们也说不清楚。”

当地人士称，红格镇属南亚热带半干旱季风气候，气温四季变化不明显，生态植被以果林等农作物形态为主，天然植被不足，四周的山地土石较为裸露，尤其是阳坡地带，多光秃露底，植被稀少，生态脆弱。

根据四川省人民政府关于划分水土流失重点防治区的公告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关于划分国家级水土流失重点防治区的公告，攀枝花市绿色运动休闲中心项目工程所在地，属于省级水土流失重点监督区和国家级水土流失重点治理区。

攀枝花市绿色运动休闲中心建设工程水土保持方案报告书（送审稿）中称，据水土流失预测分析，在工程建设及运行期间，将扰动地表面积216.48公顷。均会造成水土流失，预测时段内水土流失量达到19808.8吨，新增水土流失量51782.02吨，如不及时采取相应的水土保持防护措施，工程区域内土壤将大量流失土壤肥力下降，区域环境质量降低；同时水土流失对工程区正常的生产建设存在潜在的威胁。

“谁开发谁保护，谁造成水土流失谁负责治理”，这是环保原则，但在开发与保护，在利益与管理的并举中，生态与基层人民往往被忽视或者搁置一边。

早在去年8月，记者曾向盐边县政府发送《征询意见函》，对上述相关问题予以核实，至今没有给予回复。